那人拄着根磨得光滑的木杖,一步一瘸地挪过来,阳光透过枝叶落在他脸上,露出被胡子遮住的半道疤痕——那是当年被钢管砸中时留下的印记。
“爹?”小满手里的柴刀“哐当”掉在地上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。
王树根停下脚步,浑浊的眼睛在小满脸上盯了许久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声响,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。他抬起手,那只手粗糙得像老树皮,指节扭曲,却在靠近小满时,突然停在了半空,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珍宝。
“根……根叔?”老陈也站了起来,声音里满是不敢置信,“你……你怎么在这儿?”
王树根没理他,目光始终胶着在小满身上。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缓缓地、一字一顿地说:“小……小满?”
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,却像一道惊雷,劈开了小满强装的镇定。少年猛地扑过去,抱住王树根的腰,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,砸在蓝布褂子上,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湿痕。“爹!是我!我是小满啊!”
王树根的身体僵了一下,随即慢慢抬起手,笨拙地拍着小满的背,动作生涩得像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。他的嘴唇哆嗦着,眼泪从眼角滚落,混着脸上的泥污,划出两道清晰的痕迹。“活着……就好……”
秀兰和老陈站在一旁,看着相拥的父子,眼圈都红了。老陈抹了把脸,哽咽着说:“根叔,你是怎么逃出来的?地下三层……”
“桥接网炸的时候,架子断了。”王树根的声音还是很哑,却比刚才清晰了些,“我掉在地上,后颈的管子松了……就跟着光跑,一直跑到这儿。”他指了指脚下的清淤草,“这些草……能治脑子里的东西。”
秀兰这才注意到,王树根后颈的皮肤虽然还留着疤痕,却没有菌丝寄生的痕迹,眼神也比老陈描述的清明了许多。看来这清淤草不仅能净化土地,还能驱散残留在体内的菌丝。
“我们正想挖些清淤草回去,种在被污染的地方。”秀兰捡起地上的小刀,“根叔,你知道怎么种吗?”
王树根点了点头,弯腰小心翼翼地挖起一株清淤草,指着长长的根须说:“要带土挖,埋在紫黑色的泥里,浇水的时候,掺点这里的活水。”他顿了顿,看向保护区的方向,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,“当年项目组来的时候,我就发现这草少了,原来……是被他们挖去做实验了。”
秀兰想起老陈说的“完美桥接载体”,心里一阵唏嘘。原来林建国早就发现了清淤草的作用,却把它变成了武器实验的工具,真是暴殄天物。
四人一起动手,很快就挖了满满一麻袋清淤草。王树根虽然腿脚不便,却挖得很仔细,每株草都带着厚厚的泥土,像是在呵护什么宝贝。小满一直跟在他身边,帮着递东西,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,眼里的光亮得像天上的星星。
“差不多了。”王树根直起身,擦了擦汗,“这些够种核心区那片了。剩下的,让湿地自己慢慢恢复。”
“那我们怎么回去?军警肯定还在那边守着。”老陈看着麻袋,有点犯愁。
“我知道条水路。”王树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条小河,“从这里坐船过去,能绕到核心区的后面,那里有个废弃的码头,以前是运护林物资的,现在没人管。”
他们顺着河岸往前走,找到了王树根藏在芦苇丛里的小木船。船不大,是用整棵树干挖成的,看着有些年头了,却很结实。王树根撑着篙,小满在后面帮忙划桨,秀兰和老陈坐在船尾,抱着装清淤草的麻袋。
小船在平静的水面上缓缓前行,两岸的芦苇沙沙作响,水鸟从头顶飞过,留下清脆的叫声。阳光洒在水面上,波光粼粼的,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子。秀兰看着岸边渐渐后退的景色,突然觉得心里很平静,像是压了二十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。
“当年我爹就是在这条河里救的我。”小满突然开口,声音里带着点怀念,“那时候我才五岁,掉进水里,是我爹跳下去把我捞上来的。他说这河是湿地的血管,不能污染,不然就活不成了。”
王树根撑篙的手顿了顿,回头看了小满一眼,嘴角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。“以后,这河就交给你守护了。”
小满重重地点了点头,眼里闪着坚定的光。
小船到废弃码头时,已是傍晚。夕阳把天空染成了金红色,远处的军警营地已经撤了,只剩下几个留守的士兵在巡逻。王树根示意大家蹲下,等巡逻兵走远了,才悄悄上岸。
核心区的地面上,还残留着紫黑色的痕迹,散发着淡淡的腥气。秀兰和老陈按照王树根说的,把清淤草一株株埋进土里,小满则提着水桶,从河边打来活水,小心地浇在上面。王树根拄着木杖站在一旁,指挥着他们,时不时弯腰扶正歪了的草株。
夕阳渐渐落下,最后一缕余晖洒在新种下的清淤草上,叶片上的露珠折射出温暖的光。秀兰直起身,看着眼前的一片新绿,突然发现,那些紫黑色的泥土竟然开始慢慢变淡,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颜色。
“看!”小满指着一株清淤草,惊喜地喊道,“它活了!”
那株草的叶片微微舒展,像是在呼吸,周围的泥土已经变成了正常的褐色。大家都凑过去看,眼里满是欣慰的笑意。
“湿地自己会好起来的。”王树根看着远方,声音里带着种释然,“就像人一样,只要还有口气,就能慢慢熬过来。”
夜幕降临,星星渐渐爬上天空,明亮得像是撒了一地的钻石。他们坐在废弃的码头上,看着核心区那片渐渐恢复生机的土地,谁都没有说话。远处传来几声夜鹭的叫声,不再是之前的凄厉,而是带着点温柔的意味,像是在为这片重生的湿地歌唱。
秀兰从怀里掏出那个已经空了的晶体喉骨盒子,打开看了看,里面只剩下一点白色的粉末。她把盒子合上,扔进了河里。盒子顺着水流漂远了,像是带走了所有的秘密和仇恨。
“以后打算怎么办?”老陈看着王树根,轻声问。
王树根看了看小满,又看了看秀兰,慢慢说:“我就在这儿守着,种我的草,护我的河。小满……跟我一起。”
小满用力点头:“我跟爹一起。”
秀兰笑了笑,站起身:“我回小镇把杂货铺关了,也来这儿帮忙。反正我也没别的地方可去。”
老陈也跟着站起来,拍了拍身上的土:“我也留下。当年没敢站出来,现在……也算做点补偿。”
四人相视一笑,眼里都没有了之前的沉重。夜风吹过,带着清淤草的清香,沁人心脾。
从那以后,湿地保护区里多了四个身影。王树根带着小满在河边种清淤草,秀兰和老陈在核心区清理残留的菌丝,偶尔有迷路的游客闯进来,他们会笑着指给他们出去的路,却从不提起当年的事。
有人问起那片突然变绿的土地,他们只说是湿地自己恢复的。有人问起那些消失的夜鹭,他们说它们迁徙去了更好的地方。
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,秀兰会翻开那本牛皮纸笔记本,看着上面的字迹,想起那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,想起那个笑着叫她“小秀”的导师,想起那些逝去的和重生的生命。然后她会合上本子,看向窗外——那里,清淤草的白色小花在月光下静静绽放,王树根和小满在河边说笑,老陈在篝火边添柴,一切都那么平和而安宁。
湿地的雾气再也没有变成紫色,夜鹭群回来了,在清晨的阳光下盘旋,叫声清脆得像首歌。偶尔有光从泥土里渗出来,那是清淤草在生长,是湿地在呼吸,是无数生命在重新开始。
秀兰知道,有些秘密会永远埋在这片土地里,但没关系,重要的是,这里终于找回了属于它的平静。而他们,会守着这份平静,直到地老天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