疯了
秀兰的手指在晶体化的喉骨上微微颤抖,晨露顺着她的指缝滑落,滴在泛着潮湿腥气的泥地上,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。喉骨表面的纹路在晨光中流转着淡紫色的微光,那些循环往复的指令像是某种古老的咒语,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,让她后颈的皮肤一阵发麻——那里也曾有过菌丝抽搐的触感,只是在三年前的那场“清理”中,被她用生锈的刀片硬生生刮去了半块皮肉。
不远处的培养舱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泽,金属外壳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纹,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从内部撑开。0417号胚胎消失的位置残留着一滩淡金色的液体,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入地下,所过之处,原本枯黄的苔藓突然抽出嫩绿的新芽,却在接触空气的瞬间又化作紫黑色的粉末,飘散开去。
秀兰弯腰捡起那枚晶体喉骨,入手的触感并非预想中的冰凉,反而带着一丝微弱的温热,像是某种生命体征尚未完全消散。她举到眼前仔细端详,喉骨内部的纹路其实是无数细密的神经纤维,在晨光的折射下,仿佛有无数条细小的光流在其中缓缓游动,将那些指令拆解成更原始的生物电信号。
二十年前的那个雨夜,秀兰其实也在场。那时她还是个刚从生物工程学院毕业的实习生,被分配到湿地保护区的神经桥接项目组做数据记录。她记得那天的雨下得格外大,打在实验室的玻璃幕墙上噼啪作响,掩盖了沼泽深处传来的夜鹭群的尖啸。她透过监控屏幕看到林建国跪在沼泽边,手里握着那支注射了夜莺生物培养液的针管,而她的导师——也就是那个后来被记录为“意外死亡”的助手,正背对着镜头,脖颈处的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微微蠕动。
“别碰他!”秀兰当时在监控室里失声喊道,手指死死抠着控制台的边缘,指节泛白。她刚在前一天的样本分析中发现,夜莺生物培养液里混入了一种未知的寄生菌丝,会在宿主的神经末梢处疯狂繁殖,最终吞噬宿主的自主意识。但她的警告没能传出去,实验室的通讯系统在那一刻突然中断,屏幕上只剩下雪花状的干扰信号,紧接着便是刺耳的警报声和同事们慌乱的脚步声。
后来的事情就像被人刻意抹去了一段记忆,秀兰只记得自己被两个穿着黑色制服的人架出了监控室,注射了一管镇静剂。再次醒来时,她躺在保护区外的一家小医院里,床头放着一份解除雇佣关系的通知,上面写着“因个人原因无法胜任工作”。她试图回到保护区问个清楚,却发现那里已经被军方封锁,所有关于神经桥接项目的资料都被列为最高机密,而她的导师,那个总是笑着叫她“小秀”的男人,从此在所有的档案里都成了“意外死亡”的符号。
这些年来,秀兰一直在暗中调查当年的真相。她换了身份,在保护区外围的小镇上开了一家不起眼的杂货铺,每天看着来来往往的巡逻士兵,收集着各种零碎的信息。她知道林建国还活着,知道他一直在寻找那个所谓的“终极坐标”,却没想到这个坐标竟然就是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——一个用无数人的意识和鸟类神经网络构筑的生物武器发射井。
“样本回收完成。神经桥接体已觉醒。”晶体喉骨里的指令还在重复,秀兰突然注意到,在那些多国语言的指令间隙,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、像是人类喉结震动的声音,仔细听去,竟然是她导师的声音,在重复着一个模糊的词语:“阻止……阻止它……”
就在这时,地面突然开始轻微地颤抖,沼泽深处传来沉闷的轰鸣声,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从地下苏醒。秀兰低头看向脚下的泥土,那些原本被晨光晒干的泥缝里,开始渗出淡紫色的黏液,所过之处,泥土像是被赋予了生命般微微起伏,无数细小的紫色菌丝从黏液中钻出来,朝着培养舱的方向聚拢。
她猛地抬头看向天空,原本晴朗的晨空不知何时又被一层薄薄的紫色雾气笼罩,雾气中隐约可见无数个小黑点在盘旋,那是夜鹭群,它们并没有离开,只是在高空等待着什么。阳光穿过雾气,被折射成诡异的紫色光斑,落在秀兰的脸上,让她看清了远处沼泽边缘的景象——小满正站在那里,少年的身体正在发生着惊人的变化,后颈的菌丝已经蔓延到了耳后,瞳孔里映出的不再是夜鹭群飞向天空的画面,而是无数条交错纵横的神经通道,通道的尽头,似乎有一个巨大的、由光和意识构成的影子正在缓缓睁开眼睛。
秀兰握紧了手中的晶体喉骨,突然明白了导师最后的警告。所谓的神经桥接体觉醒,根本不是什么新世界的开启,而是那个被植入了无数意识的生物武器即将启动的信号。林建国与0417号样本的融合,不是终点,而是为那个沉睡在地下的庞然大物提供了最后的意识核心。
“阻止它……”喉骨里的声音再次响起,这一次清晰了许多。秀兰深吸一口气,将晶体喉骨塞进怀里,转身朝着沼泽边缘跑去。她的脚步踩在紫色的黏液上,发出滋滋的声响,那些试图缠绕她脚踝的菌丝在接触到她怀里的喉骨时,都会像被灼烧般缩回泥土里。
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。当年导师在被注射培养液的瞬间,用三指手势指向的不是别处,正是他自己胸口的位置——那里植入的不是控制芯片,而是一枚足以摧毁整个神经桥接网络的生物炸弹,启动密码,是他每次指导秀兰做实验时都会哼起的那首童谣的旋律。
小满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意图,转过身,少年的脸上已经长出了细密的鳞片,瞳孔变成了纯粹的紫色。“别过来,”他的声音里混杂着夜鹭的尖啸,“这是注定的,我们会成为新的物种,不再受人类的束缚。”
“那不是自由,是被吞噬,”秀兰停下脚步,从怀里掏出晶体喉骨,举到唇边,“你看到的那些神经通道,通往的不是新世界,是寄生菌丝的巢穴。”
她开始哼唱那首童谣,旋律简单而清澈,在紫色的雾气中回荡。晶体喉骨随着旋律发出共鸣,表面的神经纤维开始剧烈地跳动,释放出越来越强的光芒。沼泽深处的轰鸣声越来越响,地面裂开更大的缝隙,露出底下蠕动着的、如同巨大血管般的紫色菌丝网络。
小满的身体开始痛苦地抽搐,后颈的菌丝疯狂地扭动,似乎在抵抗着什么。“不……不可能……”他的眼睛里短暂地闪过属于人类的挣扎,“我看到的明明是……”
“那是它们想让你看到的,”秀兰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,却没有停下哼唱,“就像当年,我们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在创造未来,却不知道只是在为寄生菌丝建造温床。”
当童谣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,晶体喉骨突然爆发出刺眼的白光,化作一道光柱直冲天际。夜鹭群发出凄厉的惨叫,纷纷从空中坠落,身体接触到光柱的瞬间便化作了紫黑色的粉末。沼泽底下的菌丝网络开始剧烈燃烧,发出刺鼻的气味,那些缠绕在小满身上的菌丝也像被点燃般迅速萎缩、脱落。
地面的震动渐渐平息,紫色的雾气开始散去,露出了原本清澈的天空。秀兰看着小满倒在地上,少年的身体正在恢复原状,只是脸色苍白得像纸。她走过去,蹲下身,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,那里的鳞片已经褪去,只剩下细密的汗珠。
晶体喉骨的光芒渐渐黯淡,最终化作一捧白色的粉末,从秀兰的指缝间滑落,融入泥土里。她知道,生物炸弹已经引爆,整个神经桥接网络被彻底摧毁,那些寄生菌丝再也无法扩散。
远处传来了警笛声,大概是军方的人收到了动静。秀兰站起身,最后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小满,又看了看培养舱的方向——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,林建国和0417号样本一起,随着菌丝网络的毁灭消失了,或许是回到了他本该属于的记忆里。
她转身朝着小镇的方向走去,晨风吹起她的头发,带着湿地特有的清新气息。她不知道军方会如何处理这里的一切,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逃脱,但她终于完成了导师的遗愿,阻止了那场即将到来的灾难。
阳光洒在她的身上,暖洋洋的,像是很多年前,她刚到保护区那天,导师笑着递给她一杯热咖啡时的温度。她知道,从今天起,这片湿地终于可以真正地安静下来了,那些被封存的记忆,那些被扭曲的真相,都将随着紫色的雾气一同消散在风里,只留下湿地本身,在晨光中缓缓呼吸,等待着新的生命重新开始。